回到波士顿当晚赶上暴风雪,才发现暴风雪里的雪花一点儿也不像雪花,倒更像密密麻麻的雨线,风一吹就东倒西歪织在一起,不是雪大如席,是雪密如席了。
锁闭门窗,想看看气象主播口中的real heavy stuff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。上一次雪后,我跟邻居在一楼电梯口闲聊,说到还挺期待那种推不开房门的大雪,被经过的一个老太太听到了,“你们不开车当然不用操心,”她说,“我们可是得把车子从雪里挖出来。”
夜深了,雪势不减,隔一会儿就拉开窗帘看看外面那盏路灯,好像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。路灯昏黄,几乎比被新雪映照的周围夜色亮不了多少。
大概在七八年前,我也经常走在这样的路灯下。那时的世界是缓慢而富有条理的,我每天坐着大一点的班车上班,再坐着小一点的班车下班,工作并不复杂,常常带一本自己的书去读,该吃饭时就去吃饭,该开会时就去开会,该爬山时就去爬山,逢年过节会发电影票,所以,该看电影时就去看电影。
其实世界就在我的周围拼命流动,只是我不太能感受得到。小区离五环路很近,车流在上面低吼时,我正对着一个停车坪的墙壁抽击网球。某天晚上我走到五环外,打探那里一个医院的情况,第二天我见到了同乡肖志军,他垂头丧气蹲在地上,被所有的人一遍遍地问:你为什么不签字?
他的“岳母”李小娥好像还在恍惚中,对一群记者念着女儿李丽云:“我都不知道她出走这3年,在外面是怎么过来的。她今年老是向我们要钱,我隔一段时间就给她寄钱,她10天一个星期给我打一次电话,我问她住在哪里,她不肯说,每次都说,妈妈,你放心,我挣了钱就回来。上次她给我打电话,说妈妈我春节就回去。……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男的(肖志军),她从来没告诉我她结婚了。我在火车上都不相信我女儿死了,我以为她是被传销给骗了,到了北京,我跟着乘警去派出所了解这个男的情况,突然看见桌子上的《京华时报》,才知道我的女儿真的死了!……”
借助当时的稿子我才回忆起这些细节,做完稿子没过两个月,我就搬走了,再没从五环下那个桥洞经过,此后生活开始流动、变化,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膜,各种颜色晕在一起,甚至被用在文章结尾的肖志军的回答我也忘记了:“我想不通,我懵个哒(懵掉了)!”
是夜重温《海上钢琴师》,1900踏上舷梯,但最终没有踏上纽约的陆地,那一瞬间他大概也“懵掉了”,“拜托,能告诉我城市的尽头在哪里吗?……城市里纵横交错的街道,什么都有,就是没有尽头。没有尽头……老天啊,你看到那街道了吗?光街道就有成百上千条!你怎么在那里生活?”
我曾于某个黄昏从东河登岸,不断上坡、过街,急匆匆地赶往时报广场,蓝黑色天幕下的曼哈顿中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布景板,好像不是你在前进,而是它们在后退,生生的虚幻感。如今我更能体会那种心情:让人停下来的并不是看得见的街道,而是看不见的街道。没有什么“该”做的事情了,神灵,家族,单位,这些班车正在远去或者解体,而我们大多数人,并没有一个司机可以咨询。
“啊,人类啊(Oh,the humanity)!”美国芝加哥WLS电台的记者带着哭腔喊道。这是1937年5月6日,那个时代最大的航空器兴登堡号飞艇在空中被烈焰吞噬,29名乘客当场丧生。我是在华盛顿新闻博物馆听到这段音频的,如果你想一想当时的世界已处在二战前夜,那一声“人类啊”简直有如天启。百年来传播技术不断更迭,newsreel(新闻短片)已经被送进了博物馆,但它承载的故事与情感却从未停止与我们的共振。我戴着耳机坐在地上,挨个点击这些短片,身体极其疲倦但就是停不下来,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明日的世界究竟会怎样?我想自己可能也得焦虑地寻找司机,或者和许多人一起苦苦守候一辆永远也不会到来的班车吧。但想一想,置身其中,怀着一点自我疗救的私心,把这时代的症候记录下来,大概也挺有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