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修平 青春有限,但永不消失

稿源:南方人物周刊 | 作者: 本刊记者 翁倩 发自香港 日期: 2018-01-03

那次试镜,见了超过500人,黄修平第一次知道,香港竟有这么多揣着梦想又身怀绝技之人

金像奖颁奖礼结束后,黄修平携剧组前往尖沙咀Galaxy酒吧庆功。每个人都在说,啊,今晚高兴得睡不着,可全都在流泪。

这一晚,他执导的《狂舞派》拿下3个奖项。2013年香港电影市场产量不大,包括合拍片在内仅43部,但新导演的作品就占了15席,其中不乏《僵尸》这样的耳目一新之作。最佳新导演的竞争暗流涌动。最终《狂舞派》成为赢家。

早在候选名单一出来,就有人说,今年的金像奖新导演非黄修平莫属。在香港,电影上映快一年了,影响力还在延伸。颁奖礼前晚,香港青年社举办了一个叫“狂舞派队”的活动,将饰演Stomy的美籍越南裔残疾舞者Tommy Guns Ly请去表演,帮助筹款。对各种恭喜之声,黄修平有些不好意思,“不敢说电影成功了,因为在广东上映时票房并不好,内地其他地方又没上。我们在香港得到很多人的关注,很高兴,赞赏也好批评也好,我们都收下了。”

2009年开始为《狂舞派》寻找投资时,黄修平和搭档、监制陈心遥曾伤透了脑筋。有人说,华人拍跳舞题材?跳得过《舞出我人生》吗?“票房能过200万就不错了”,肯定赔。他不以为然:“外国的跳舞电影永远都是卖座保证,《舞出我人生》一样没明星,也没枪战、特技,来到香港照样卖座。况且,我本来就不是要拍一部大众电影。”

没有明星:没钱;题材小众:香港并没有Hip-hop的土壤。这的确不是一部大众电影。电影正式开机时,试镜确定的15岁女主角颜卓灵已经19岁了。影片上映后,这个从没当过主角的女孩与章子怡、汤唯一同入围了2013年度金马、金像最佳女主角。

有评论称,《狂舞派》青春、有诚意,打破了类型片的禁忌,它所传递的青春激情和励志元素“使人振奋,印证香港电影并没有死亡”,香港需要《狂舞派》,远超过《狂舞派》需要香港。

《狂舞派》剧照

其他人不够浪漫

香港理工大学7-11前有片空地。舞队遭校方打压,失去了正规的排练房,只好迁移至此就地起舞,慢慢跳出动静,引来了学生、街头舞者甚至海外爱好者,成为城中有名的舞林胜地。没有办公室的黄修平时常和陈心遥在空地草坪“聊创作”,被年轻舞者的生命力打动,决定拍一部跳舞题材的电影。

少女阿花进入大学后,终于可以追求跳舞理想,在经历了爱情、挫折、受伤、启发和冒险之后,她的成长也终于完成。

这是黄修平的第二部商业长片。他之前的作品里,所有主角都表现出相似的特质,不管是立志成为魔术师的阿希(《魔术男》),还是拿下咖啡冲调比赛冠军的周祥明(《花椒八角咖啡豆》),都在跟自己较劲,处于永不消逝的青春期里。这些都是专注的人,专注点往往与艺术相关,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,他说,这样的人总是能够打动他。

在陈心遥眼里,黄修平是单纯之人。这份单纯,不是不了解世情,而是不理会杂音,喜欢的事情,愿意一直花时间并专注去做。

从小就对剧场有莫名兴趣。10岁不到,已经用鞋盒将包书的纸剪出层次,画上前景中景后景、将人物家具屋顶天空次第摆放,捣鼓出一个微缩版剧场。

少年时期爱上了电影。《阿飞正传》上映时,是中四的圣诞假期。同学看完回来告诉他,这套戏好闷,一个镜头对着张国荣的背,有几分钟那么长。“我当时想,正,你不识货啊!这种长镜头一定有东西要表达的!”从此那块屏幕留在记忆深处,像是给了他某种启蒙,“不知道那块屏幕怎么那么大!”

在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就读时,得知只有人类学专业学生能外借拍摄器材,他就去修读人类学课程。得知去爱荷华大学做交换生,有用不完的好器材,他就“用力把GPA搞了上去”,如愿去了美国。那一年,他在剪辑室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,晨光微露时回宿舍洗脸,会遇到出来觅食的小松鼠。在那里,他完成了第一部剧情短片《鱼》,寄给同学陈心遥参加比赛,拿下香港独立短片大奖。

“我大学是不需要交功课的,中学时玩话剧,也不需要交功课。有人说《狂舞派》中的人,没怎么经历苦难,也没遇到家庭和社会的阻力,你问问大学里的舞者,就知道轻狂是怎么一回事。从某方面说这也是一种真实。”

毕业几年后,得知对方还在做与电影相关的事,陈心遥和黄修平一起开了电影制作公司——目前映画。一个专注,一个好奇心重,没日没夜地聊创作。公司预算不足时,没有办公室,两人往茶餐厅、街上一坐,头脑风暴就开始了。时常吵架,谁也说服不了谁时只好暂停,放下A方案和B方案,想C、D或是更多。

黄修平(右上)与拍档陈心遥(右下)携《狂舞派》赴意大利乌迪内参加远东电影节

“我们在生活中都不是理性的人,想法上容易天马行空。其实,在香港搞创作一定不是理性的选择,尤其今天并非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。在国外做电影、搞创作,没人觉得你浪漫,为什么在香港就是呢?我想真正原因是其他人不够浪漫。浪漫就是一种冒险,就是做一件喜欢的事情,不顾别人的反对,不顾一切。”陈心遥说。

黄修平聊起中学时深深打动他的《死亡诗社》。罗宾•威廉姆斯饰演的船长教导男孩们要用开放的眼光看世界,极大地保护男孩们青春期的反叛精神。在他的中学时代,母校英华书院也给了他这样的保护。那是学制相对自由的年代,这所香港历史最悠久的男校给了少年们可贵的自由空间。除黄修平外,英华书院还培养出知名文化学者汤祯兆、《寒战》导演梁乐民以及当今香港传媒、艺术界的许多活跃人士。汤祯兆这样回忆当年的校园生活:“曾有老师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讲解庄子的《逍遥游》,而我的一篇作文功课可以爬满整本作文簿提交,基本上已属中篇小说的分量。为了准备摊位活动赖在校舍三更夜半也不离开、对校长不合情理的决定可以拂袖翻脸而去、自行设立‘民主墙’批评眼中的不是、每天下课后踢球玩乐不到九十点一定不会打道回家。” 

某种程度上说,正是这样的环境,让黄修平的某部分心灵永远停在了青春期。问他,想象中最具青春精神的画面是什么,答,两个中学生在舞台上唱歌,唱到兴起放入一个小高潮,有点像赵薇《致青春》里唱《红日》的画面,“本来想写进我的下一部戏里,可惜她已经拍了。”

2004年,黄修平(左)在香港亚洲电影节上第一次遇见岩井俊二

无论如何,都要相信

电影中,颜卓灵塑造的阿花又傻又真,但黄修平更喜欢的是配角Rebecca。那是阿花的队友,横刀夺爱、嘲笑阿花,导致她离队,却抛弃了男友,成为一名备受争议的靓模。

“很多时候,梦想这个词太过光辉,尤其对抗现实苦楚的梦想在电影中已被描写得太多,而有些追求梦想的人,需要透过很曲折的道路,甚至牺牲一些原则——他也会挣扎,但最后这些挣扎都没能把他扭曲,这样的人更让我感动。” 

那次试镜,见了超过500人,黄修平第一次知道,香港竟有这么多揣着梦想又身怀绝技之人。一位母亲看到试镜通知,专程赶来,说,我知道你们要找年轻人,也知道自己不会入选,但就是想来跳给你们看,为你们加油。

5年后想起这些,他依然掩饰不住激动。当初身在其中,现在冷静了,觉得这帮年轻人被人矮化,“大家总说现在的年轻人只知道睡觉和抠仔抠女,没有梦想,不知为什么,我教书也好拍戏也好,遇到的后生都非常热血。其实你觉得现在的小朋友自甘堕落,或许真正原因是你看得窄。一定有这样的人存在,但是不是要记得这些人呢?”

拍摄时,年轻演员难免发生摩擦。有一晚,黄修平约大家吃饭,想帮忙调解。聊着聊着,大家都忘了纠纷,开始分享关于跳舞的记忆。饰演奶茶的演员告诉大家,她曾患过猪流感,去医院打吊针,扶住点滴瓶就开始跳舞;男孩阿Dave说,等红绿灯时,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,他会跟着节奏不由自主地摆动,他永远忘不了自己的身体第一次韵律时的感觉——热爱本就是简单的事情,黄修平心想,这要成为我戏里的对白,于是写给了阿花。“其实作为创作人,并不喜欢这么直接,觉得要含蓄、有设计。但他们对跳舞的那种真诚,比我写的来得更加凶猛。”

正是和这班年轻人的相处,让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直觉。起初相信这个故事的只有导演和监制,后来找到一个相信他们的投资者,再找到演员和幕后,慢慢有越来越多人愿意相信。上映后,一些观众相信了,买票看了之后在网上宣传。“口碑在发行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,很多人说我们的网上宣传做得好,其实我们根本没钱做宣传。我们去谢票,谢了近百场,每一场都说,如果你们觉得好看,希望你们在网上分享,分享预告片、分享主题歌,分享那句‘为了梦想,你可以去到几尽’。”陈心遥说,这个电影教会了他太多,最重要的是,无论如何,都要相信。

以前黄修平特别抗拒“单纯”这个字眼,现在不会了,“做电影和做任何事一样,无论在这个过程你需要多少策略,需要在人事政治上运作得多么辛苦,你最初的目的和信念,越单纯越好。如果不是这样,你很难做得到。”

电影大热后,最大的改变是,相信黄修平的人越来越多,他忙得天昏地暗、前所未有。他说,颁奖礼结束,无论如何要给自己放个假。他去了冲绳潜水。10年前,在香港亚洲电影节上,第一次遇见岩井俊二,他略带害羞地和偶像合影;10年后,他拍出了一部写给香港的情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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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方人物周刊 2023 第766期 总第766期
出版时间:2023年09月18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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