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说我不晓得夏光是哪个,夏光也不晓得哪个是夏光。现代京剧《沙家浜》,正是全国江山一片红,夏光到上海出差,战友送他一张戏票,他看得恍惚:郭建光是谁?1982年5月,谭震林在华东七省市党史工作会上,对着麦克风说:“《沙家浜》的斗争故事是真实的,‘郭建光’现在就在台下,他的名字叫夏光。”
夏光大名,随着这声麦克风传颂世界。芳名远播,多荣光啊,夏光却与老首长抬起杠:“不能这样说,戏剧中的郭建光是新四军指挥员的一个缩影,我只是沾了一个‘光’字。”老人家说郭建光不是一个人,是当年奋战在阳澄湖120平方公里中的3位抗日指挥员的缩写,一个是郭曦晨,一个叫李建模,最后一个才是他夏光。
十多岁的夏光,千里万里,追寻着远处的星星之光,从湘西南跑到遥远的武汉,去毛泽东主持的农民运动讲习所里听课。当时他年纪小,个子矮,人未长成,远没后来身材魁梧。据说当年夏光特活泼,每听上课铃响便抢位置,去抢最前面一排座位,听一位带着浓重湘音的大哥在讲台上铿锵陈词。这让我犯疑,当年只怕落后,争抢前排位置;后来却惟恐抢先,甘居英雄末尾,换上我换上你,会这么干?夏光是在毛泽东的卧室里入的党,那时杨开慧据说也在农讲所,夏光跟在毛泽东后面喊大哥,站在杨开慧前面喊大嫂。二十年后,弹指一挥间,再喊大嫂,大嫂已不应了,大哥却还会以湘音应答,夏光却不找了。郭建光红透全中国,而英雄原型夏光却以莫须有的“疑罪”,正在接受批斗。有位老战友在北京看完《沙家浜》,跑到南京叫老人家去“上访”:“戏里的郭建光就是你,这说明上面是肯定你的,快去找组织吧,你的问题就会解决。”夏光却拒绝了好意:“我不能以功臣自居,我等待历史去说吧。”
乡党彭宏钟在上海搞房地产,偶遇了夏光儿子夏军,才晓得家乡有过这样的英雄。彭总房地产也不搞了,搞什么“宇宙宏微论”,建什么“科博圆”,兴什么湖湘文化,怂恿我去追寻夏光,商人不言碌碌之利,而孜孜求义了?夏光已于去年除夕夜,离了人世,享年104岁。斯人已逝,何处话悲壮?乡党周玉柳做我“思想工作”,便又邀在武冈搞了三十余年党史的肖时升,我们四人于三九寒冬,从湖南出发,哐当哐当,乘上火车,千万里去追寻前贤。
前贤已不在,前贤之后人在。上海徐家汇,在一个老干部中心的大厅沙发一角,我们见到了夏军先生。夏军身材高大,继承了乃父平和之风,未曾继承的是,他不从戎而从文,退休之前是教授,温文儒雅。岁月沧桑,其身板略显老态。夏老话不多,谈了夏光一些生活小事,舍此并不多说,只是告诉我们,在无锡,还有夏光一位老下属,至今健在,是阳澄湖“36位伤病员”惟一的“活化石”了。
“夏光啊,夏光是个好首长,”在无锡一家康复医院里,真没料到,九旬有二的新四军老战士吴志勤,生命力那么顽强,白发稀疏,精神却矍铄。我们走进房间,吴老正与老伴四目相对,四手相握。我们问起往事,吴老拉开保暖裤,拉到大腿,几个弹孔触目惊心。吴老不但打过日寇,也参加过抗美援朝,谈起峥嵘岁月,老人很激动,“老首长很会打仗,他指挥打仗,很有智慧,很慎重,不轻易出手,一出手便有很大把握的;我没死,活到现在,也是首长爱护士兵,不轻易将我们往枪口里送。”
陪着吴老的是他儿子,这家医院的医生。医生?吴老的孩子干着这“巫医乐师百工之人”的职业?没几刻,女儿也来看他了,我们没问其职业,看到她穿一身发白牛仔裤,面容有点清瘦,模样不太像是富贵人家——富定是没怎么富,贵呢,本可以贵,却好像不太贵。打江山的功臣,“功二代”也如百姓家?这让我们感慨。我问吴老:您的孩子干着平常工作,您觉得公平吗?吴老连说,“公平,公平,我孩子都有工作,享福啊。我蛮多战友,牺牲了,命都没了,哪有孩子?”
说起这话题,肖时升说起夏光一件小事:夏光投笔从戎,老家还有老婆孩子,枪林弹雨一二十年,不再相见。待到解放,夏光得知孩子依然在家乡面朝黄土背朝天。孩子曾来找他,他却一句话打发了:我不能安排你工作,当农民不是工作吗?夏光要打破的逻辑是:打江山,不是后代就可轻易坐享江山。理,夏光树起了新理;情呢,却还是旧情:夏光每年都把工资寄回家乡,周济孩子。
夏光翩然故去,骨灰一分为二,一半归家乡,一半归了沙家浜。在苍茫的水乡沙家浜,长眠着一位共和国功臣,我们4位来自将军故乡的后辈,到得墓前,连敬两次三鞠躬。其中一次,我说不上为何而鞠,但加上的一次,是为夏光处理“将二代”、“将三代”及“将后代”而鞠躬。